在2024年末的电影市场中,杨荔钠导演的《小小的我》以其直面现实的勇气与细腻深刻的洞察,为国产现实题材影片留下了重要的一笔。自上映以来,影片收获了较好的票房成绩,更因其真挚的人文关怀赢得了观众的认可。《小小的我》以脑瘫患者刘春和(易烊千玺饰)为主人公,聚焦弱者的处境与尊严,突破了大众视野中对边缘个体的既定印象,也赋予了他们的价值确认与主体性表达。
现实主义与明星效应:
让观众看见弱者
《小小的我》是一部聚焦现实的影片。近年来,国产电影中以现实为题材的作品并不少见,但现实题材并不必然等同于现实主义。现实题材更多指向内容的选择,而现实主义则是一种创作方法和美学风格。许多影片虽然基于现实题材,但可能采取戏剧化、象征化的处理方式,将现实抽象为寓言式的表达;还有一些影片则是仅将现实作为叙事的背景,未能深入探讨现实的复杂性。
《小小的我》则明确选择了现实主义的创作路径,以贴近真实的方式再现了主人公的生活状态与精神世界。导演杨荔钠通过手持镜头的运用,营造出一种生活的临场感,镜头的晃动与主人公刘春和的主观世界形成共振。这一风格在某种程度上可视为对余秀华诗集《摇摇晃晃的人间》的视觉化呼应,将身体的特殊局限以影像形式转化为一种创作自觉。在美术设计与整体色调上,影片呈现出低饱和度的朴素质感,这种写实风格使观众能够更直接地融入影片叙事,与角色的复杂处境产生深度共鸣。
影片的现实主义选择与主创人员的创作背景密切相关。杨荔钠曾有多部纪录片的创作经验,她的影像语言带有明显的纪实特征,这使她在转向剧情片后,依然在叙事与风格上保留了强烈的现实观照。编剧游晓颖则以其丰富的现实主义剧作经验,提供了扎实的文本基础,进一步强化了影片在现实主义方向的创作意图。
在呈现现实的同时,影片也通过明星效应实现了对观众的最大化抵达。易烊千玺的表演成为本片的重要亮点之一。他通过肢体语言、表情变化和对台词的精准处理,扛住了长镜头和特写镜头的考验,将角色的身体特征与内心的敏感挣扎有机结合,带有强烈的说服力和感染力。
值得一提的是,影片中刘春和的两次梦境段落展现了未受身体限制的“正常”状态。实际上,梦中的形象是观众更为熟悉的演员形象,但在影片的语境中,这种“正常”却显得格外陌生。正是这种陌生感与差异性,使得梦境段落成为现实叙事的有力补充,不仅凸显了角色内心的痛苦,也强化了观众的共情体验,让刘春和这一角色更具加触动人心,得以被观众看见和认同。
在他人的目光下:
弱者如何被看待
《小小的我》并未刻意聚焦于刘春和的特殊身份,而是通过他与外婆、母亲、雅雅三位女性的关系,从三种不同的视角展开,构建起刘春和的生活图景。这些目光揭示了他在家庭和社会中的复杂处境,也折射出他作为一名二十岁的青年,在身体和心灵层面所面临的普遍困境。
外婆(林晓杰饰)提供了一种平视的目光,她对刘春和的态度充满接纳与尊重。不同于母亲的严厉或社会的偏见性注视,外婆以平等的方式与刘春和相处,带他参与老年人的聚会、喝酒、当合唱团的鼓手,鼓励他找工作、上渴望的大学、考驾照、尝试与女孩交往等等。外婆没有因为刘春和的特殊身份而过度保护,也没有试图忽视他的局限,而是以一种自然的方式,使他能够在不被特别关注的日常中经历普通人的生活。这种平视的关怀,是影片温暖底色的重要来源。
母亲(蒋勤勤饰)的目光则充满了复杂的矛盾性。一方面,她以过度保护的方式介入刘春和的生活,从日常起居到学业规划,再到人际交往,试图通过全面控制来隔绝外界可能的伤害;另一方面,她在潜意识中对刘春和心存厌弃,渴望通过生育二胎来重建一种新的家庭生活,并对刘春和可能对妹妹造成的威胁深感不安。这种矛盾的态度在无形中强化了刘春和“特殊”与“不正常”的身份认知,也让他始终无法真正融入家庭的情感秩序。母亲的行为揭示了家庭内部对残疾个体的隐性偏见与结构性压力,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她在母职与自我之间的挣扎状态。此外,影片中还隐含了母亲与外婆之间的代际关系,为家庭伦理和女性身份的探讨增添了更复杂的层次。
雅雅(周雨彤饰)的目光为影片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突破点,她的短暂出现带来了超越同情的全新视角。雅雅与刘春和之间的关系,既是出于某种好奇,也包含着与日常生活不同的吸引力。在她的目光下,刘春和的自我欲望被唤醒,他开始明确意识到自己的情感需求与性欲望,并表明自己是“正常的二十岁成年男性”。影片在处理这一问题时显得尤为大胆,因为性欲常常是弱势群体尤其残疾人群体的“隐秘话题”,很少被主流影视作品正面展现。雅雅与刘春和的互动为这一“看不见”的议题提供了直视的机会,也让后者的主体性得以更加立体地呈现。在对爱欲的处理方面,影片没有将其浪漫化,而是为两人的关系保留了一种开放性,这种选择强化了叙事的真实感,也体现了主创对现实主义的遵循。
建立自己的视域:
治愈与赋权
在公交公司的听证会上,刘春和发表了一段真情流露的独白:“我在人群里,跟各种各样的目光撞上过,有怜悯我的,有恐惧我的,也有厌恶我的,可很少会有一种眼神,敢于直视我。”这一独白反映了他长期遭遇的困境与挣扎。外部的凝视忽略了刘春和的真实需求,他渴望通过确立自我主体性来突破这种束缚。影片中,刘春和通过一系列主动的行动,展示了他对自身生活掌控和突破的决心。从尝试在咖啡馆打工,到考取驾照,再到对文学,特别是诗歌的强烈情感,刘春和不断通过这些主动行动来突破现实的限制,建立起属于自己的视域与主体性。
诗歌在刘春和的生活中扮演了关键角色。面对现实的痛苦,他在诗歌中找到了一种与世界对话的方式。在刘春和这里,诗歌既是一种语言层面的表达,也是一种对自身存在的确认和超越。在雅雅离开后,刘春和独自徘徊于三星堆博物馆,诗歌的旁白成为一种强烈的主体性声音——此时的声音不再受到身体限制的束缚,而是与他理想中的“正常”声音相一致。通过诗歌,刘春和得以从被怜悯、被忽视、被厌恶的身份中挣脱,成为一个有能力发声、拥有表达权的主体。
同时,诗歌在刘春和实现自我理想的过程中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影片中,刘春和为小学生试讲语文课,尽管语言表达存在一定障碍,但他对诗歌的理解和共鸣使讲解充满了思想深度与情感张力。这次讲课彰显了刘春和对诗歌的热爱,也体现出他希望通过教书育人达成的理想与志向。影片结尾,刘春和成功被师范学院文学系录取,这一温暖的结局为他长期的坚持努力给予了肯定,也显示出诗歌在影片中的多重功能——既承载了疗愈的意义,也成为赋权的工具。诗歌与理想互为表里,帮助刘春和从他者的身份中挣脱出来,走向了自我认同与自我实现的道路。在这个过程中,影片没有渲染过于激昂的英雄主义,刘春和以其“苔花如米小”的方式展示了个体的完整与自觉,呈现出一种更加平实却坚定动人的主体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