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山鱼谱》是朝鲜著名学者丁若铨在流放黑山岛期间,潜心记录海洋鱼虫兽禽所作的图鉴。韩国影片《兹山鱼谱》围绕这部海洋图鉴的创作历程,讲述了丁若铨与学生张昌大二人不同的治世理念与命运选择。对立与统一是《兹山鱼谱》人物刻画的特色。人物个性特征不仅在于个人的生动刻画,还在于有效利用人物之间的思想冲突,以鲜明的对比加强人物的形象塑造。影片引发的思考缘于丁若铨与张昌大两人的命运抉择与思想交锋,一“出”一“入”的命运设定和思想对冲,像交错的螺旋体一般,展示着近世思想者背离与交互的历史命途。
一、背离:出世与入世
《兹山鱼谱》两位主人公的身份背景设定如同两条平行线,原本毫无相交。丁若铨作为朝鲜王朝著名儒士和两班贵族,与身为庶子贱民的张昌大相比,可谓云泥之别。然而,历史的车轮将身份迥异的两人安排在黑山岛相遇相识。丁若铨以流放罪人的身份深入海岛,学习海洋知识,记录海洋生物,放弃朦胧抽象的圣人礼法,转而研究踏实客观的物体生物,试图明晰万事万物之理。而张昌大潜心诵读孔孟,渴望在正统朱子理学中找到生存治世之道。浸淫官场多年的丁若铨走出朝政,踏足土地,与海洋结缘。捕鱼为生的张昌大选择科举之路,位列两班。两位主人公的来处与去处颠倒换位,丁若铨深谙朝鲜朝堂外强中干的现实,有感于朱子理学、圣人礼教脱离实践的弊端,对“读死书”、“考科举”、“买官位”这条成为人上人的捷径深恶痛绝,他走出朝堂而不悔,撰写海洋图鉴,想做一个利民的读书人。他的道,并不是张昌大的道。张昌大起初对加入天主教的罪人丁若铨并无好感,也始终追求科举入仕,一是获得贵族父亲的认可,二是获取世人尊重的地位,三是完成自己兼济天下的读书人使命。张昌大的命途唯有通过这条皇权赋予的入仕之路才能完成,他与丁若铨在黑山岛的师徒之缘,只是短暂的相交,后又走向背离的方向。
出身高贵的大儒亲近西洋文化,热爱平民生活,探索生物真理。出身低贱的捕鱼人尊圣人之书、守圣人之礼、入圣人之朝堂。丁若铨的“出世”之路与张昌大的“入世”之途,形成了鲜明对比。影片最后,张昌大领略了“百姓以地为天地,官衙以百姓为田地”的官场黑暗,失落于圣人礼法无法学以致用的残酷现实,最终举家回到了黑山岛。理想主义的失败反衬出丁若铨扎根海洋、探索知识的平凡智慧,仿佛张昌大穷尽一生到达了丁若铨的来处,才终于明白老师穷尽一生想要的去处。理想与失败,破裂与死亡,撕扯着读书人的心气与精神,也引导着观众进行朴素的思考,为生民而读书的出路究竟指向“出世”还是“入世”,又或者,只有跳脱出此道中人,才能真正发现利于家国的儒者之路。
二、同归:出“礼”与 入“礼”
影片展现了两位主人公交错的人生命运,却并非为了塑造对立的人物形象。实际上,丁若铨与张昌大都体现着儒生救世的精神理想。丁若铨写作海洋图鉴,是为生民提供生存知识。张昌大为岛上众人发声而遭受惩戒,位列两班后了解科场黑暗,目睹官员中饱私囊、民不聊生,出于义愤、敢与相争。读书人的精神气骨都没有在他们身上弯折。不同的是,丁若铨看清了封建皇权的疲弊,有感于圣人之礼受到的钳制与约束,他力图从全新角度以圣人之学结合西洋先进文化,探寻科学文明的强国富民之路。但对于张昌大这类遵循圣人礼教的传统读书人来说,丁若铨的理想不仅惊世骇俗,更是目无宗法。丁若铨叛出礼教,追寻真理。张昌大投身礼教,问询至人之道。他们的一“出”一“入”,都是为了二字:生民。
影片中,两位主人公相遇相知情节的发生,缘于两人同身为读书人的气度理念。张昌大救助落海的丁若铨,丁若铨救护身陷囹圄的张昌大。两位主人公之间的扶助,表面上是知识的“交易”,而促成“交易”的根本动机是读书人对百姓生民共同的爱护之心。除了《兹山鱼谱》,丁若铨还基于海岛民生撰写了《松政私议》,以求为民发声。建立师生关系后,张昌大仍然帮助丁若铨传播地球圆形说,开始认识西洋文明。由于丁若铨坚持不懈地认识海洋,岛民的餐桌增加了许多捱过荒年的海货品类。影片展示了《兹山鱼谱》对黑山岛民生活产生的助益,也展示丁若铨创作图鉴、探求真知的不懈精神。师生歧路一时,终在丁若铨逝世之时,以张昌大的一叩一拜,赋予了两位读书人殊途同归之感。张昌大没有完成圣人礼法救民的理想,黑山岛百姓遭遇苛捐杂税的悲惨命运,在朝鲜王地上无处不在,他满腹经纶,却只能空用拳头以泄义愤,张昌大的心路历程仿佛是丁若铨前半生的内心慨叹。两位主人公都拥有至高的生民理想,各自经历一段坎坷求索之路后,丁若铨厌倦僵化落伍的治国理政思想,追寻探求与民切实相关的生存之道,张昌大滚落一身官场污泥,回望黑山海岛,这是老师的终点,也是他的起点和终点。
剧情片《兹山鱼谱》不单是讲述一部海洋图鉴的创作过程,它借助两位对立统一的人物角色,刻画了近代读书人在仕宦之路上的迷茫,在生民之道上探索的坎坷与辛酸。影片借助角色理念所传播的平等意识、学习理念,仍然有强大的启迪意义。《兹山鱼谱》主要站在丁若铨的角度,重新审视朱子理学、三纲五常对社会民生的真正意义。“读书”为何,为了生民。读书之道,又并非只有此道。“会捕鱼而不会作诗的人,和会作诗但不会捕鱼的人,都是一样的。”丁若铨认为,真理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与张昌大出人头地,方能有话语权的狭隘思想不同,丁若铨已经将个人声望与地位置之身外,他选择切实深入百姓日常生活,学习先进外来文化,传播文明科学思想,以生民中的一员,去体悟生民的疾苦,去创作指引百姓生活的利民之书。
和张昌大刚性的抗争不同,丁若铨的行为举措常常体现了他“柔性”的智慧。丁若铨以利诱劝服岛长释放为民请命的张昌大,热情记录鱼商文顺德的出海游记,面对西洋地球仪激动地讲述全新的地理认知,他安于此地,融于此地,将一身士大夫的华袍化作了粗布麻衣,他真正将圣人之说平放于山川大地、芸芸众生,所以才有了“鱼为什么只是你们抓而我们吃”等等反击封建礼教的叩问。丁若铨的下行,是俯身为生民小事。然而,万千生民小事,也就成为了大事。《兹山鱼谱》的剧情价值不仅在于重现了近代儒士的思想与气节,更在于利用历史的追寻去反思读书人的未来。
(蒋淑香,苏州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近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