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中国电影诞生一百二十周年之际，“中国电影美学”这个看似传统的议题重新获得了强烈的问题意识。一方面，百余年的电影史积累了丰富的审美传统；另一方面，在AI生成技术、高密度算法推荐、短视频切片化观看方式迅速发展的当下，电影美学的基础正在悄然改变。电影美学不再只围绕“如何拍”展开，而需要回应更为根本的提问：影像如今如何被生成、被观看、被流通？观众的经验如何被重新结构？地方文化在新的媒介环境中如何获得表达？电影在数字时代的文化功能与美学基础，又将如何重写？

在此背景下，中国电影美学年会于2025年11月在深圳召开。会议由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中国电影资料馆）、深圳大学、北京国际电影节·大学生电影节组委会共同主办，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电影文化研究部、深圳大学戏剧影视学院、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承办，《当代电影》《当代动画》《电影评论》提供学术支持。会议设置主论坛与三个分论坛，围绕“中国电影美学的历史书写”“当代电影美学的存在生态”“地域电影作为一种美学现象”等主题展开讨论，吸引全国多所高校和研究机构的学者齐聚一堂，共同探讨中国电影美学在当下的理论基础、文化脉络与未来走向。

◎ 理论基础：电影美学的关键性问题

与会学者的讨论虽来自不同方向，却逐渐汇聚为三个既相互关联又各具独立性的核心问题，构成了本届年会的主要理论框架，也为重新审视中国电影美学提供了明确的切入点：其一，电影是什么，这是关于电影本体的根本提问；其二，影像如何变化，指向技术介入与媒介条件的深刻变革；其三，中国电影讲述何处，涉及地域文化与空间经验的表达结构。

（一）电影本体的再思考。围绕“电影是什么”这一根本问题，与会学者虽从不同路径切入，却逐渐形成了一个共同的判断：电影的定义已难以依靠单一范式，而需置于更开放的美学与文化结构中理解。

中国电影评论学会会长饶曙光从产业与文化的层面出发，指出经济模式、技术生态与文化共同体的结构性变化正在重新塑造电影的美学基础。在他看来，美学并非形式问题，而是电影如何在社会中维持意义与生命力的问题，“共同体美学”强调的正是这一文化关联性。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彭锋则从观看方式切入，将电影区分为“拍出来”与“看出来”的两类，强调在影像极度丰富的时代，电影的存在方式越来越依赖观看过程本身。“看-看成-被看作”的逻辑说明电影美学不仅由影像构成，也由观众的文化经验与理论氛围共同生成。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美学研究室主任卢春红回到巴赞、爱森斯坦与德勒兹，重新讨论现实主义、蒙太奇与时间影像等经典范畴在数字时代的意义。她提醒，技术变革并未取消影像的物性，而要求我们在新的媒介结构中重新理解这一物性基础。

综观三位学者的讨论，一个重要的共识逐渐清晰：电影本体正在从“影像如何被制造”转向“影像如何被观看、被理解并被置入文化之中”。换言之，电影不再仅是技术与记录的产物，而是一种由感知经验、文化互动与媒介环境共同构成的综合性艺术形态。

（二）技术条件下的美学重组。关于“影像如何变化”，相关讨论普遍指向同一趋势——技术正从创作手段转变为影响影像形态与审美逻辑的关键因素。

复旦大学教授杨俊蕾以国产AIGC影像《音符中的密码》为例，揭示生成式影像中常见的“故障美学”现象，如连续性断裂、角色不稳定与“陌生化”视觉，并指出AIGC在带来新审美可能的同时，也伴随新的局限。中国传媒大学教授索亚斌从产业结构出发，强调“院网互补结构”虽维持票房稳定，却压缩了恐怖片、艺术片与中低成本类型片的空间，导致观众审美选择收窄。他指出，技术与市场机制相互叠加，对美学生态的多样性形成长期压力。重庆大学范倍基于数据模型进一步分析“投流”机制如何强化“双重马太效应”：流量决定曝光，曝光反向塑造观众选择，而流量成本的持续攀升又加速类型趋同，使美学收缩在算法、市场与观众行为的循环中不断加深。深圳大学特聘教授姚睿从“听觉观看”角度讨论AI声音生成，提出“技术可供性”的概念。他认为AI能扩展声音表达，但其算法特性可能带来风格模板化与可预测化，影响声音美学的细腻度。东南大学教授韩晓强提出“世界模型时代的影像基础设施”概念，指出影像技术已从记录真实迈向“生成真实”。在可训练、可模拟的世界模型支持下，电影在创作方式、叙事机制和感知经验上都将发生深层重构。

这些讨论共同显示，技术的作用已深入影像内部，不仅改变了制作方式，也正在重塑叙事逻辑、观看经验与文化表达，使当代电影美学面临新的结构重组。

（三）文化与空间的再认识。当代中国电影“讲述何处”？这不仅关涉拍摄地点，更涉及地方经验在新的媒介条件下如何被重新生成与感知。

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李洋指出，大众文化中的“东北”经常被简化为喜剧化、荒诞化或犯罪叙事的符号，而真实的东北则关联着工业转型、人口迁移与社会变动等深层经验。“重新理解东北电影”因此意味着回到具体地域的生活现实，而非延续类型化的文化表象。浙江大学副教授林玮以“扩张型城市”与“收缩型城市”区分中国城市影像的生成机制。前者呈现空间外延的动态与结构揭示，后者则在空置与衰退中形成情感密度更高的“哀伤观看”。这一空间视角为理解当代城市影像的美学特征提供了新的解释路径。西北师范大学教授赵丽瑾通过儿童题材展示“童真视角”如何突破经典西部电影的奇观化与类型化逻辑，以更细腻的感知方式塑造“诗意西部”，使地域影像在当代语境中获得新的审美张力。武汉大学教授王文斌进一步指出，在AI深度参与影像生成的时代，地域经验可能既来自现实地理，也源于“人类-AI协同体”创造的“生成空间”，物理空间与算法空间将共同塑造未来的地域影像。

综上，地域影像的讨论显示着，中国电影的空间叙事正从单一中心走向多点生成，从固定文化意象走向更开放的地方经验结构。地域不再只是电影中的“背景”，而成为参与审美建构的重要力量。

◎ 文化脉络：当代电影美学的多维展开

（一）重返传统：电影美学历史谱系的再书写。分论坛一“中国电影美学的历史书写”从动画、国风影像、风景美学、身体经验到声音研究，对中国电影美学传统进行了系统的梳理与再定位。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编审檀秋文与南开大学副教授陈琰娇从中国动画入手，讨论从“动画学派”到“国漫新浪潮”的美学演变，指出动画之所以在中国美学传统中占据重要地位，并不仅因其风格上的民族化表达，更因为它长期承担着民族叙事与视觉创新的双重任务。《文艺报》记者许莹关于“国风”影像的发言则进一步说明，在文化“双创”语境下，中国动画、国风视觉体系与风景美学共同构筑了中国电影美学的重要资源库。

围绕电影风景与身体经验的讨论，为中国电影美学史提供了新的观察点。《电影新作》编辑何国威提出中国电影风景从写实向写意的转向，强调风景并非简单的视觉呈现，而是一种深层的文化表达。同样围绕身体维度，上海师范大学何明敏、南京师范大学陈晓与中南大学姜瑀分别从“上海姑娘”的形象、文艺电影中即兴舞蹈的身体呈现，以及青年女性导演的母女关系叙事等方面，展现出情感与身体经验在美学传统中的关键作用。此外，北京师范大学博士生黄露关于张石川古装歌唱片的研究进一步提醒，声音不仅是电影技术的一部分，也承载着媒介历史与文化记忆，构成电影美学不可忽视的维度。

分论坛一重新扎根于中国电影的历史脉络，为当代电影美学的讨论提供扎实的传统基础，使理论判断不至于悬浮于当下的技术议题之上。

（二）当代影像生态：数字时代的美学重塑。分论坛二“当代电影美学的存在生态”聚焦当下数字技术加速变革的环境，呈现出电影美学在AI、短视频、跨媒介与世界模型时代面临的整体重塑。关于电影时空的讨论构成这一部分的理论基点。暨南大学教授周清平提出“电影时空美学”，试图以新的哲学框架回应数字影像改变时间与空间组织方式的趋势。南京艺术学院兰健华从叙事结构、视觉风格与观影经验等方面展开分析，进一步论证了AI介入对电影美学结构产生的深刻影响。

跨媒介创新在此论坛中同样重要。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教授桂琳以“脱口秀喜剧电影”为例展示跨媒介之间的渗透如何重塑幽默机制、叙事节奏与表演方式，揭示一种新的喜剧美学可能。面对短视频时代的切片化观看，杭州师范大学李明昱指出电影整体性正被侵蚀，并提出建立“片段化评价体系”的必要性，提示观影文化正在经历结构性变化。广州大学刘晓希从思想实验的角度重新理解电影，将其视为探索认知边界与思维方式的工具，拓宽了电影美学的理论范围。深圳大学的陈仕国与于歌子分别从创作与教育层面探讨数字技术的影响：陈仕国以戏曲电影为例，分析技术介入后虚实关系的重构；于歌子结合教学实践，展示AIGC背景下影像教育的新路径。两者共同指出，技术变革正同时重塑影像生产与人才培养。

分论坛二表明，电影美学正在与技术美学深度交叉，新的媒介环境要求电影理论在形式、结构与方法论上同步更新，以回应影像生态的整体变迁。

（三）空间的生成：地域影像与文化地理的美学建构。分论坛三“地域电影作为一种美学现象”将讨论范围扩大至地理空间、地方文化与纪录片表达，通过多样化的地域研究展示中国影像的文化地理生成方式。深圳大学戏剧影视学院院长刘辉提出“南方电影”的概念，将粤港澳大湾区置于中国电影美学的新核心，这一视角突破了长期以北方与内地为中心的影史叙事，为中国电影的地域研究打开了新的理论空间。重庆大学鲜佳则以重庆的独特地理结构为例，通过“垂直的南方”揭示重庆影像的阴郁美学，说明地域美学可以从空间结构本身生成。

在城市与现代性方面，北京电影学院叶航以“造城记”为框架展示香港电影如何揭示城市经验与都市现代性；上海政法学院王曼则以更长时段的纵深视角系统梳理上海电影的百年美学特征，展现其文化多样性与复杂性。与此同时，山西大学贾学妮从地理学转向出发，为地域电影研究提供宏观方法论，使“地域电影”成为一条具有理论体系的学术路径。

数字时代的“地方生成”亦受到关注。深圳大学助理教授许馨月分析算法、界面与短视频如何共同塑造新的地方经验，提示地域美学在数智环境中正被重组；博士生钟欣颖以岭南纪录片为例，展示地方文化在影像中的当代表达。两者共同强调数字技术正在改变“地方”的生成方式。

分论坛三表明，中国电影美学的未来不再依赖统一的民族叙事，而是建立在多样化地域经验的相互生成之上。

◎ 未来走向：中国电影美学的新图景

在主论坛与三个分论坛的交汇中，本届年会逐渐形成了三条相互关联的讨论主线：电影的本质与观看方式、技术变革带来的审美与结构调整，以及地域文化对影像表达的深度参与。这三方面构成了当代电影美学的重要支点。其间，本体论思考为理解影像提供概念基础，技术讨论揭示新的媒介条件如何改变影像的组织方式，而地域研究则使美学探讨重新落回具体的生活世界。三者并非并列，而是在新的影像环境中形成一种彼此牵动的关系，共同勾勒出中国电影美学研究正在形成的整体格局。

在此结构基础上，可以对未来中国电影美学的发展提出若干具有方向性的判断。第一，中国电影美学正在由传统意义上的“风格体系”扩展为更宽广的“知识体系”——它不仅关注影像如何呈现，更关注影像如何构成认知方式、观看结构与社会经验。第二，美学研究必须进入技术内部，理解算法逻辑、生成机制与平台结构如何改变电影的审美条件。第三，中国电影美学将愈发依赖地域经验作为重要支撑，“南方电影”“东北影像”“城市影像”“新西部”等理论探索表明，影像文化的活力来自多元而非单轴结构。第四，跨学科方法将成为深化美学研究的关键，哲学、人类学、文化地理学、算法研究与传播学都将在未来构建电影美学的理论边界。第五，在教育层面，电影人才培养需与美学结构同步更新，未来电影创作者需要具备技术感知、跨媒介写作、视听实验以及算法理解的综合能力。

在“百廿影像”的历史节点上，本届年会既回望了中国电影美学的传统脉络，也提出了面向未来的重要理论议题。论坛所呈现的讨论显示，中国电影美学正在新技术、新媒介与新地域结构的影响下出现多维度的转向。可以预期，未来的电影美学研究将不再依赖单一方法或中心，而是在传统资源、技术革新与地域文化之间寻找新的支点，逐步形成更具开放性和世界视野的理论图景。

（作者为厦门大学电影学院2025级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