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系列第二部《哪吒之魔童闹海》以被业内戏称为“高开疯走”的市场曲线一路狂飙,目前票房超越137亿元,观影人次超2.8亿,观众满意度87.3分,为近两年春节档观众最“满意”影片。同时,该片也刷新全球观众对中国动画电影的认知——成为全球动画电影榜冠军,进入全球票房榜单前十。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全国观众对这部影片有着如此强烈的观影意愿,又是什么原因让这部电影能够如此精准地抵达观众的优质口碑区?在对经典美术设计与传统美学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中,或许就藏着这些问题的答案。
“共用肉身”对传统美术的
继承与创新
回首2019年暑期档,《哪吒之魔童降世》横空出世,哪吒一改过往影视作品中的“正剧”形象,以丧丧的黑眼圈和时不时浮起的坏笑突破了观众的视觉期待,而他一开口便让人忍俊不禁的烟熏嗓和接二连三的打油诗更是让观众收获了一个闻所未闻的全新哪吒。在该系列续作第二部《哪吒之魔童闹海》中,哪吒的形象总体延续了第一部的造型,同时在此基础上进行了更具创意的转化——魔丸(哪吒)和灵珠(敖丙)共用一个身体时,造型相同但却在人物的眉眼细节处调整出完全不同的两种神态,让观众一眼分清哪吒与敖丙。哪吒的眼尾下垂,两个黑眼圈如同烟熏妆一般,神态戏谑,肢体松垮,整体上呈现出一种无所谓的丧气,非常符合“魔丸”的人设状态;而敖丙虽与哪吒共用肉身,美术团队却匠心独运,将哪吒低垂半阖的双眼走势调整为张大上扬的丹凤眼形,黑眼圈也随之消失,瞳孔颜色从哪吒的深棕色转变为更有灵性也更符合敖丙身份的海蓝色,顾盼之间,敖丙版的哪吒双瞳剪水、神采飞扬,身体状态挺拔昂扬,整体呈现出一种规规矩矩“好学生”的优秀气质。在这样的美术设计之下,两个人物在同一造型中以不同细节保留了最具人物个性的细节和气质,独具特色也有充足的人物辨识度。
事实上,两个灵魂一具肉身的美术设计在传统美术绘画、绘本中并不少见,这种变身/扮演恰恰是最适于美术表现的一类情节。比较经典的《西游记》绘本和影视作品中都曾多次出现变身与扮演,比如在“火焰山”一章中,孙悟空变身成牛魔王去骗取铁扇公主的芭蕉扇,他的神色既要在扮演时完全符合牛魔王的神态动作,又要在某些细节处暴露出他猴子的属性以便让受众分辨出真实角色。“86版西游记”中经常使用的方式是让孙悟空背过身从嗓子里发出他特有的“嗬嗬”声,同时配合经典的抓耳挠腮动作,以此让观众瞬间识别出变身后的孙悟空与他变身角色的真假。《哪吒之魔童闹海》虽然没有直接在情节上使用这种方式,却在美术设计上延续了传统动画美术的变身思路,对人物进行了不同风格和性格的美术化重塑。从这一点来说,“哪吒”系列的两部作品对中国传统美术有着显而易见的承继和发展,并创造性地将这“变身”美术技法转化为“共用肉身”的美术设计,实现了在情节上的趣味性和在美术设计上的创新性。
“哪吒变身”
对传统美学的化用
在“哪吒”系列中,哪吒的变身历来是影片的情绪燃点,无论是哪吒从双手插兜到脚踩风火轮、身披混天绫的变身,还是从儿童哪吒到少年哪吒的变身,每一次变化都以形象转变为表、情感转变为里,以极大的情感冲击力和视觉表现力共同刺激观众的情绪。两部影片中,哪吒都经历过这两种形象变身。
第一部,哪吒在三岁生辰宴上得知自己是魔丸,从喜悦变为悲愤,接过师父太乙真人的礼物后,哪吒经历了第一次变身,从双手插兜、无所事事变为了踩着风火轮、披上混天绫要与天地众生相斗的状态。在这一个变身中,哪吒形象以风火轮和混天绫为标识物,完成了从影片创新形象向传统哪吒形象的靠拢。观众对哪吒的形象期待也在此刻完成了从创新性体验到传统性认知回归的过程。可以说,这样的变身设计是创作者对哪吒形象的传统化认同,如同创作者对哪吒双髻发型的保留一样,以其经典形象元素、武器道具来实现人物造型在观众心中的完整补全。
第二部中,哪吒从儿童哪吒变为青少年哪吒。母亲的去世刺激哪吒破除禁咒,以万箭穿心之痛成长变身,解除困境。不夸张地说,这个段落集中体现了影片哪吒形象对传统文化充满矛盾色彩的继承与叛逃。从叙事上来看,这是一个非常经典的东方传统叙事段落——以女性的牺牲来刺激男性角色完成成长、突破禁制。哪吒形象的转变与升华点如此建构无疑是对这种叙事传统的一种继承。但从另一个视角来看,传统文化中的哪吒是一个彻底的父权反叛者,有着剔骨还父、愤而自刎的悲剧性和反叛性。可是在该片中,哪吒反叛的不再是父权,而是命运、天道,自身悲剧性来源已然发生了转变,但反叛方式却是沿着传统叙事的路径进行。由此可见,哪吒一角的塑造在面对传统文化时呈现出了某种矛盾状态。当下很难评说这种矛盾是进步或是倒退,但从观众较为热烈的反馈中或许可以窥见的是——随着时代变化,现代人所需要反抗的第一势力或许已经不再是封建时代的父权,而成为一种更难以突围的现代社会结构性困局,即片中所说的“命运”“天道”。这也解释了为何这部《哪吒之魔童闹海》里的“若天地不容,我便扭转这乾坤”能像六年前《哪吒之魔童降世》的那句“我命由我不由天”一样深深触达观众的内心。
哪吒的两次变身在视觉形象塑造与人物内核两个层面完成了对传统美学的延续与反叛,在变与不变之中摸索出国产动画对传统美学的化用之道。
哪吒形象
对传统美学的破与立
在传统美学范式之下,哪吒形象主要经历过三次重大变迁。哪吒形象起源于西汉时期的《佛所行赞经》,后于魏晋时期随佛教传入我国。最初的哪吒形象为英勇少年,佛教护法神毗沙门天王之子,手持戟器,捧塔而立。宋代时期,哪吒形象进一步丰富,出现了八臂三眸、三头六臂等描绘。到了明代《封神演义》中,哪吒的形象和故事都发生了重大变化——哪吒被描绘为道教灵珠子转世,受元始天尊符命下世助姜子牙伐纣。哪吒的形象从佛教护法神转变为道教英雄神,失去了肉身后由太乙真人用莲花再造身体,这也是后世哪吒形象和人设的主要来源。现代文化中,哪吒形象经历了多次转变,1961年的《大闹天宫》和1979年的《哪吒闹海》基本延续了《封神演义》的哪吒形象。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期,受美、日动画和港片的影响,哪吒形象也难逃被解构的宿命。时至今日,在现代性危机和当代社会的结构性困局之下,哪吒又一次突破传统美学范式,被塑造为反抗命运、追求心中正义与自由的反叛少年。
从哪吒形象的美学变迁史中不难看出,其每一次变化都恰逢时代之巨变,在不同的文化思潮和时代语境下,哪吒形象成为传统美学的试金石,随之发生叙事和美学造型上的变化。从魏晋时代到宋明时期,哪吒形象之所以从佛教护法神演变为道教英雄神,与当时盛行的宗教密切相关。魏晋时期尊崇佛教,宋明时期道教盛行,哪吒的形象有此迁移不足为奇。不仅是宗教信仰,文化媒介也对哪吒形象的塑造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随着明代话本和清代小说文化的平民化推行,使得哪吒形象被逐渐以《封神榜》中的样子固定下来。到了现代,在电影、电视、电子游戏、互联网等文化的裹挟中,哪吒形象在全球范围内有了更为广泛多元的传播与塑造可能。
当哪吒从佛教走向道教,从壁画、话本、小说走向银幕、游戏、网络,它的故事和形象都在不断变化,但那个梳着双发髻、踩着风火轮、披着混天绫的小哪吒永远代表着国人心中对公平正义和自由幸福的追求。哪吒反抗命运时的嘶鸣,共振了现代人在影院中无声的怒吼。从这个角度来说,哪吒已然伴随新时代的浪潮完成了对传统美学的先破后立。
(作者单位:清华大学美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