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之前,《爱情神话》刷新了我们对上海、对女人的认知,都市风情如此风姿绰约、散漫闲适、灵巧轻盈,在苦大仇深的中国电影传统中实属少见,那现代摩登又浪漫不羁的小资调调,那幽默风趣又不乏犀利的女性表达,让我们领略到中国电影少有的灵巧轻盈。正在大家期待“爱神2”的诞生时,谁也想不到一个“好东西”从天而降,送给女观众一个意外惊喜的好礼物。很少听见女性观众在电影院大笑连连,这其中也包括我和我九岁的女儿,刚走出影院就迫不及待“二刷”,兴奋、欣喜、欢乐,逢人便“安利”,变成滔滔不绝的“自来水”,观影后连续几天都洋溢着一种幸福感,这在我的观影体验中少之又少。
电影中的女性美丽、大方、随性、友善、自洽、聪慧、洒脱,时常给予我滋养的能量,这不就是我身边闺蜜的画像嘛!还有小茉莉,一个聪慧又天真的“清醒脑小孩儿姐”,不就是我身边的小玲珑嘛!所以,后来听到有人评价此片悬浮不真实,刻意又造作就感觉莫名其妙,还有人拿之与《出走的决心》相比较,感觉不如前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息茧房,电影也有它的不同圈层和受众,对于被女性主义熏陶过的女性观众来说,《好东西》当然是达到了与当下观众恰逢其时的某种共识和默契,产生节拍精准、情绪呼应的共鸣效应和强烈震荡,带来一种女性观众快乐感染快乐的狂欢。而对于固守传统道德价值观的受众,《好东西》无疑是大胆、先锋和前卫的,它直率、坦荡、锐利,明晃晃地描画出都市饮食男女本来的生活面貌,超出了许多人的认知和接受范围。
有一点,我必须承认,电影非常“刻意”,甚至每个角色都是创作者的分身,说着创作者想说的话。但是我也必须承认,作为一个长期研究女性电影的学者而言,我喜欢这份主观的“刻意”,这样的文本在中国实在太稀缺了。因为稀缺,所以珍贵。创作者邵艺辉有强烈且丰沛的表达欲望,集编剧、导演、剪辑于一身的工作使电影充分体现了她的“作者性”。
《好东西》引发“女性狂欢”,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去年风靡全球的真人版《芭比》。这两部电影确实有不少相似之处。首先,主创都是编导一体、才华横溢的青年女性创作者,具备清醒自觉的女性意识,有强大的女性团队支撑。《芭比》是编导格蕾塔·葛韦格和主演兼制片人玛格特·罗比亲密合作之果,《好东西》是编导邵艺辉和制片人叶婷继《爱情神话》之后又一次默契合作之花。在电影之外,她们也在践行着Girl Help Girl的女性主义理念。
其次,电影都是以女本位来呈现的都市喜剧,具有鲜明的女性视角。虽然《芭比》是一部虚拟幻化的童话电影,《好东西》在讲“沪漂”一族的当下现实生活。但二者对男权世界的高级嘲讽、对女性世界的理想建设都如出一辙。并且都以类型化和流行元素为包装,将女性主义的内核和真义普及给大众。喜剧无疑是一颗包着子弹的糖衣。两部电影都以女性为第一性、男性为第二性颠倒了传统常规的性别关系,制造了大量的笑点。《芭比》以玩偶走入现实世界的奇遇和落差来反思这个看似正常的社会规则,并以说唱、游戏大战来娱乐大众,看似俗套,实则有效。《好东西》则以妙语连珠的台词和精彩的饭桌群戏来输出观点,解构自以为是的男性世界,重构温暖互助的女性世界。
因此,“小妞电影”的归类并不准确,虽然看似都是轻松活泼的大女主电影,但内核精神完全相左。在传统的“小妞电影”中,类似《律政俏佳人》《穿越时空爱上你》《曼哈顿灰姑娘》《非常完美》《失恋33天》《一夜惊喜》等等,都是以男性为起点或终点的浪漫爱情叙事。在《芭比》和《好东西》中,喜剧只是策略和手段,男人也只是陪衬的配角,芭比世界里号称救生员的肯是站在海滩上什么都不用做的摆设,铁梅的前夫是嘴皮子强、行动力弱的“女权表演家”,铁梅的现任小马则是女主工作中的“课间十分钟”,甚至让前夫和小马在铁梅面前上演争风吃醋的雄竞戏码,就连“恋爱脑”的小叶最后也拒绝了她迷恋的小胡医生。女性以自我为中心,爱自己,重视自己,取悦自己,每个行动都是自我主体性的选择,所以才会活得这么潇洒、惬意、舒适。
最后,两部电影都指向了未来女性组建的新世界,闪耀出理想主义的光芒。传统“小妞电影”中的女性通常都具有竞争关系,面对移情别恋的男友,她们付诸行动,笑料百出。但是《芭比》和《好东西》着重描写的是彼此温暖、互帮互助的女性情谊。两部电影里都出现了一个小女孩,也都组建了一对母女关系。芭比到现实世界寻找她的主人,并且调解了母亲和女儿的矛盾,使二人互相理解,彼此拥抱。单亲妈妈铁梅和女儿茉莉相亲相爱;小叶和茉莉假扮母女,情同姐妹;铁梅和小叶一刚一柔,彼此陪伴。铁梅、茉莉和小叶就像绿叶和两朵鲜花,彼此映衬、互相扶持,在生活的道路上答疑解惑、共同成长,俨然组成了一个美好温馨的母系家庭。
对女性表达激赏,但也不排斥男性。《芭比》和《好东西》都展现出多元、包容、平等、乐观、友好的生态女性主义观。芭比乐园里的肯一开始并没有攻击性,但是走进现实社会,他迅速把男人世界的暴力革命带入和平伊甸园,最后还是芭比巧化矛盾,平息了战乱,并鼓励肯找到自己的人生价值。《好东西》还在试图塑造新世界里的新好男人,具有竞争关系的前夫和小马在网约车里谈论遭受网暴的铁梅,二人流露出真情实感,彼此言和,也都有了新的成长。
有评论说电影矮化、丑化了男性,或者男性观众感觉到被冒犯,我觉得电影只是给男性英雄形象祛魅,此类所谓缺乏男子气概的男性在主流男性形象中属于少数人群,被搬上大银幕进行表现就更少了,因此有点不习惯。其实,《爱情神话》里徐峥饰演的老白已经开始进步,他善于倾听女性的声音,渴望理解女性真实的想法,还代表中国男导演向女性道了歉。客观来讲,《好东西》只是破除了旧习气而已,展现了本该男女平等的性别态度,还原日常生活中本就多种多样的男人、女人,并没有矫枉过正。就像电影里铁梅可以接受没有工作在家带孩子的家庭主夫,只是前夫自己接受不了传统的主流性别定位而选择了离婚。
而“小孩儿”则代表着希望,未来在她们手里,就像《好东西》台词里说的那样,玩一个新的游戏,那就是建立一个维护女性权益,性别平等,没有战争、没有暴力、没有歧视和不公的清朗明净的新世界。可以说,格导和邵导重新定义了“小妞电影”,这是自觉清醒的“小妞”创作出的21世纪的“新女性主义电影”,代表了新一代女性电影人卓越不凡的勇气、见识和创新、开拓的精神,与日益觉醒的女性观众达成一致,掀起女性主义电影的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