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退出春节档的电影《我们一起摇太阳》再度征战清明档。尽管在春节档的激烈角逐中“被迫出局”,但不可否认的是,作为韩延“生命三部曲”的终章,《我们一起摇太阳》依旧延续了他一以贯之的叙事风格,呈现出鲜明的现实主义特征。《滚蛋吧!肿瘤君》《送你一朵小花》《我们一起摇太阳》(合称“生命三部曲”)是韩延以重症患者为文本背景所创作的三部曲,具有鲜明的作者风格和创作理念,契合着导演对“死亡”的审慎思考:这些影片均关注罹患重疾的青年群体,围绕他们与病魔殊死斗争的艰辛历程,呈现他们的生活焦虑与生存困境,并以温暖的笔触予以他们积极乐观的生命态度,流露出真切的情感和深刻的价值观照。
▶ 作为隐喻的疾病:
揭露个体与家庭的生存困境
有关疾病叙事的影像书写在国产电影的创作中方兴未艾,无论是展现白血病患者群像的《我不是药神》,还是关注身患“阿尔茨海默症”老年群体的《脐带》《妈妈!》,亦或是揭示艾滋病患者窘境的《最爱》,这些作品都在疾病叙事中以或温暖、或客观,或冷静的方式,展现对生命情感和生命价值的表达,从而引发人们对社会伦理问题的深刻思考。而在艺术形式的包裹下,“疾病”作为韩延“生命三部曲”中具有特殊意旨的叙事元素,不仅指向“疾病”的表层含义,还被赋予更深刻的“隐喻”意义。
(一)身体缺陷的外在表征。癌症同性病/艾滋病一样,成为丑陋、邪恶与禁忌的言说,长久以来被艺术审美和想象“拒之门外”。所以,在对患者形象的刻画上,大多数影片都选择在视觉层面上弱化身体缺陷给人物带来的“丑陋”,通过身体的“再魅化”改造患者在银幕上的形象,塑造出种种奇特的身体景观。韩延对这种范式似乎早已信手拈来,纤弱的身体、苍白的脸庞和光头的造型尽管是塑造人物和情节递进的必然,但也全力维护在生命最后时刻的生存尊严。
而在《我们一起摇太阳》中,韩延却跳出以往的窠臼,不再对患者的形象进行遮蔽与矫饰,而是通过对细节的把控,真实地刻画疾病折磨下身体的缺陷和丑陋。片中,尿毒症患者凌敏因长期透析导致胳膊上千疮百孔,形成不可逆的伤疤。为不影响美观,她无奈选择在当伴娘时把伤口遮掉;“不能饮水过多”的医嘱让她的嘴巴总是处于干裂状态;在“通瘘”过程中对胳膊的反复拍打让她难忍剧痛,汗流不止……这些细节的描摹将尿毒症的生活流汇聚到一起,让观众了解到这一群体的真实境遇,在抒情表意的叙事中揭露了疾病的表层含义。
(二)生存困境的内在隐喻。在与疾病的极限拉扯中,敏感、痛苦、无助等情绪使患者产生强烈的情感震荡,不可控的身体变化则倾轧了影片主人公的生活,陷入停滞不前的状态。《滚蛋吧!肿瘤君》中,失业和失恋双重打击让熊顿的生活跌入低谷,突然确诊癌症又让她的生活雪上加霜;《送你一朵小红花》里的韦一航经历开颅手术之后,因恐惧“死神的降临”和旧疾复发,变成沉默寡言的“丧”系青年;《我们一起摇太阳》里的凌敏,为了享有更好的医疗资源选择居住异乡,却被中介通知强制收房,声嘶力竭地诉说着尿毒症群体的悲哀。
除了患者本人深陷生存困境外,在饱受“隐喻污染”的疾病王国里,还潜藏着家庭关系的“病变”。得知子女患病后,父母们总会“谈病色变”:他们需要承受失独的隐忧、治疗中无法预料的风险以及高昂医药费带来的经济负担。如《滚蛋吧!肿瘤君》中的老崔承受中年丧子之痛,是对当代社会底层父亲的聚焦;在《送你一朵小红花》中,韦一航父母省吃俭用,母亲省吃俭用、父亲兼职开专车、奶奶准备卖房治病,这些都是“中国式家长”的缩影;而在《我们一起摇太阳》中,凌敏父母“上有老下有小”的左右为难处境,是多数夫妻面临“中年危机”的具象呈现。吕途母亲经历丈夫早逝、孩子患病后,常常将酒精当作麻痹自己的“精神催化剂”,是单亲母亲在悲痛面前的挣扎与自我劝服……
▶ 自我/他者救赎:
疾病叙事中的“治愈”力量
作为闭合叙事的电影,“疾病”在推进故事发展和人物性格的转变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为使故事情节更为丰富完整,大部分疾病题材的影片会选择把疾病的“治愈”过程当作主体,从而让整个作品在叙事上变得更加完整。韩延将疾病的“治愈”与主人公的“救赎”缝合,用强烈的求生意志唤醒生命能量。
(一)在“梦境空间”里自我疗愈。韩延的“生命三部曲”常以补偿机制来释梦,通过主人公搭建的“梦境空间”来隐射人物的内心渴望,实现精神世界的重构和救赎。《滚蛋吧!肿瘤君》通过熊顿“脑洞大开”的想象世界/梦境空间来建构世界。在表现熊顿与病魔斗争的场面时,梦境中的熊顿和僵尸(病魔)殊死搏斗,与此同时,现实生活中的梁医生作为熊顿的“拯救者”正尽全力抢救。主观梦境和客观世界双重“斗争”,使得熊顿在虚拟和现实空间中均实现了救赎,在“梦境空间”中完成了一段替代性的讲述;《送你一朵小红花》对于“梦境空间”的搭建则更为丰富,影片中反复出现的平行时空是韦一航潜意识的迂回表达,也是他为了规避疾病的困扰,得以逃离的“治愈”空间。他对梦中未知的、无法企及的时空充满了疑惑和向往,直到马小远作为“解梦人”出现,韦一航才拨开了梦境的迷雾:马小远就是韦一航想象中的理想自我,与她相处的过程就是韦一航对自我认知的不断深化,也是实现自我救赎的途径。
(二)“欢喜冤家式”的双向救赎。“生命三部曲”采用经典爱情喜剧类型中“欢喜冤家”的模式,讲述男女主人公是如何“不打不相识”,在斗争过程中相互吸引,最终产生情愫的过程。《滚蛋吧!肿瘤君》中的梁医生作为熊顿的“花痴对象”,二人虽然没有擦出爱情的火花,但永远乐观向上的“熊顿精神”却让不苟言笑的梁医生露出笑容;《送你一朵小红花》中的韦一航在马小远的引导下积极面对疾病,打破了与父母之间的隔膜,并以乐观洒脱的精神理念反哺处于癌症晚期身心俱疲的马小远,展现了二人在成长蜕变中的相互救赎。
《我们一起摇太阳》作为“生命三部曲”的集大成之作,讲述了“没头脑”吕途和“不高兴”凌敏——两个身患重症却性格迥异的年轻人,因为一场善意的“婚姻交易”,机缘巧合地踏上了一场充满爱与力量的“治愈”之旅。他们在低谷中相逢相知、重拾希望,把爱情当作驱除痛感的解药和逃离低谷的天梯:“中二的奥利给”口号是他们彼此最朴实却又最有力量的打气方式;经典歌曲《摇太阳》是他们乐观精神的折射,也是对“太阳照常升起”的渴望;瓶盖上的“再来一瓶”是二人面对窘境的奋起反抗。在疾病面前,他们既没有“丧”也没有“躺平”,而是以不妥协不放弃的生命态度,成为彼此的“太阳”,实现了一场温暖的“生命接力”。
▶ “死亡”的哲思:
对生命的敬畏书写
对“死亡”的思考是一个永恒的命题,也是人们终将要面临的终极话题。显然,韩延的大多数影片都是围绕着这一话题拉开序幕,在“向死而生”的生命观下,他并没有对死亡避而不谈,而是采用“患病-治疗/自救-死亡/痊愈”的叙事逻辑,将悲剧的底色与主人公的乐观心态相融合,让人物在历经苦难后对生命和死亡有了新的解读:患者不再惧怕疾病带来的痛苦,能够坦然面对死亡的到来;失独父母在子女去世之后也能拥有一条走出丧子之痛的自愈之路。
《滚蛋吧!肿瘤君》中,当熊顿放飞的红色塑料袋变成红色气球,意味着她已经以一种超然的态度走向死亡、去追寻另一种意义上的自由。在熊顿的葬礼上,她以提前录好的内心独白当作主持词,以真情独白流露出她对死亡的释然和对人生价值的积极阐释;《送你一朵小红花》中,韦一航父母拍摄了名为“如果没有你,我们怎么过”的短视频用以宽慰儿子,但也折射出他们依旧热爱生活、重回生活正轨的决心,通过“打直球”的方式扭转家庭关系的“病变”,达成父子、母子关系的和解;《我们一起摇太阳》中没有对死亡的描摹,也没有在春节档期间以“合家欢”的大团圆结局收尾,没有借用艺术来虚构希冀,这种开放式结局留给观众丰富的想象空间,同时,也是对生活本真面貌的致敬。
纵观韩延的“生命三部曲”,他擅长将镜头对准社会中的边缘群体,通过对现实鞭辟入里的剖析,以真挚细腻的情感表达、细致入微的生活洞察,描摹着在“疾病”裹挟下社会边缘群体的生命状态。追随疾病叙事视角,韩延以温暖为底色,勾勒出社会重症患者的生存境遇,通过自我和他者之间的“双向救赎”洞悉生命的真谛,传达“向死而生”的超然生命观。
(郝静静:山西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王宏霞:山西大学文学院2023级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