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蜀芹导演离开我们整整两年了。她走时很孤独很落寞,因为疫情,没法举行任何形式的悼念活动。我们没有向她告别,见上最后一面,更不能为她送行,寄托自己的哀思,这种缺失和遗憾留下了难以消失的疼痛。
黄导患病住院后,我常去探望她,几乎目睹了她衰变的全过程。亲眼看着这位驰骋影坛、才气超人的女导演病情加重,渐渐沉闭于自己的世界、淡忘了她曾经拥有和熟悉的一切后,我心里很难过很复杂,无数次哀叹上苍的不公。我不愿意不忍心她的命运会出现这样难以想象的转折,产生了既想看她又不敢看她的矛盾心态,好几次违心地割舍了去探望她的念想。谁料到,突如其来的疫情无情地掐断了我们见面的机会。想到这些,一种难以名状的愧疚会悄然爬上我的心头。
认识黄导很久,接触的机会也很多。四十多年前,第一次接触她时,她是崭露头角意气风发的导演,我是入行不久的小编辑,我对她敬而远之,十分拘谨,总觉得这位从小浸淫在艺术氛围中成长的戏剧大师黄佐临的长公主一定清高孤傲、盛气凌人,难以和别人打交道。没想到见面不久,我的主观臆测就被彻底颠覆了。我眼前的这位大家闺秀,衣着发型极其普通,没有一定点“名媛”的气味和导演的派头,虽一身的书卷气,但神情和目光真诚朴实,看不到一丝的矫揉做作,脸上始终挂着的笑容亲切温婉。更出乎我意料的是她持才不傲,言谈简洁,说话的节奏很慢,甚至于有点木讷。她像大姐一样坦然地和我这么个无名小弟进行交谈,不骄不躁地默默倾听我的每一句话,那种专注淡定舒缓的仪态,需要多好的教养和素质来支撑?以后很多次这样的交往,我唯一的感觉是她可敬可亲。随着她的名气越来越响,她还是那样温文尔雅、宽容厚道,平易地对待身边的一切。凭心说,在电影圈工作了四十年,见过的名人不少,像黄导这样斯文安静、内敛寡言、沉稳谦恭,没有大喜大悲,不会夸夸其谈的人不多。记得当年去机场欢迎她从巴西获大奖归来,面对鲜花和掌声,她没有流露沾沾自喜的得意,也没有慷慨激昂讲过一句虚头巴脑的话,微笑是她最简单最直接的回应。和黄导的很多次接触中,我发现她心中只有电影,她不谙家务,也不懂人情世故,对生活中的油盐酱醋、家长里短、婆婆妈妈的事丝毫没有兴趣。她很懂礼数,不管在什么场合,从不谈论那些不相干的人和事,对别人的电影更不会评头论足,说长道短。她尊重艺术,尊重每一个人。不过,如果在摄制现场,她可不是那么温顺谦和,她对艺术敬畏,对自己苛刻,对别人也严厉,每一个细微之处她都不会放过,一些不敬业的处理会遭到她的批评,她有点强悍,用她的话说当女导演“壳要硬”,不能被人随意拿捏,否则拍不好电影。
我曾经多次去现场看她拍戏,手执导筒的她沉稳镇定,睿智干练,脸上不再有微笑,声音也提高了频率,骤然成了一位运筹帷幄的指挥员,不断地发出指令,干脆利索。从画面处理、镜头调度,到演员表演、道具陈设,每一个创作的环节,每一个容易忽略的细微之处,她都不会放过,都会近乎苛刻地提出要求,大声地发出自己的声音,那架势那神态,迸射出一股威严和自信。她严谨、果断、细心、执着、精致,完全没有了女性的柔弱,没有了闺秀的温存,坚定的眼神和严肃的表情让所有的人都不敢掉以轻心,都不会有丝毫的懈怠。敬畏艺术、精心打磨是她一贯的做派。因此她的作品,无论是电影《童年的朋友》《人鬼情》《我也有爸爸》《画魂》,还是电视剧《孽债》《围城》,在美学追求、艺术呈现和情感探究、人性剖析等各个方面都达到很高的层次,获得业界和社会的普遍关注,也深受国际影人的赞誉,多次获得国内国际重要影视奖项。这位金鸡奖终身成就奖的获得者,被公认为中国“第四代”导演的佼佼者,中国女导演的领军人物。我总觉得她是为艺术而生的,她用生命在胶片上曝光,留下了写意光影,奉献了佳作经典。她平静的外表挟裹着对艺术的炽爱和深情,她不善言辞,却擅长用电影语言去讲述故事,呈现思想,表达情感,亲近观众。
黄导有着自己独特的人生之路和创作经历,她是名副其实的名门淑女,又不失纵横影坛的大将气度,还铸就了举重若轻的大师风范。她的一生,像一本厚重的书,如一部精彩的影片,很值得我们翻阅和观摩,细细领受,她的一个又一个精彩的故事会让你百感交集、回味无穷。诸如,她在溢满书香的家庭,怎么在留洋归来的父母的教育和影响下成长?六年女校生活的独特经历给了她什么?幼时她为何被取名“闭口”?她高中毕业获准报考电影学院后为何喜极而泣大哭了一场?文艺春天初始阶段,她怎么会独自去人生地疏的潇湘电影制片厂完成自己的导演处女秀《当代人》?一向谦和的她为什么会说《围城》的导演非她莫属?她拍《围城》时,当时的文化部英若诚部长、电影局吴贻弓局长、上影厂于本正厂长、上海人艺沙一新院长等领导都被请进“围城”演角色,这仅仅是为了增加喜剧成分吗?一个个问号诠释了她的人生,也折射出一个艺术家的纯粹以及她的理想、情怀、品位和艺德。
黄导,你太棒了!谢谢你,你让中国电影多了一份色彩。只可惜你走得太早了!但你的作品依然在闪光,它们就是你生命的延续。
(作者为上影集团原副总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