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猜测怎样的动因,总之邓超和俞白眉想转型了,他们的影片也改变了类型。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了避免低估或者误解《银河补习班》而特意补看《分手大师》(2014年)和《恶棍天使》(2015年),前者在这个特殊暑期档内的票房表现超过后面两部影片。而且非常难得的,新作品不再一边倒的恶评连连,而是在网络上激发争论,有踩有赞,有攻击有维护。维护者中不乏观众发自真心地说出自己为何被戳中了泪点或笑点。
的确,《银河补习班》是一部点控技术较为突出的影片。点控,作为一个从电学术语借用到电子游戏功能描述的专用词,指的是操作柄下的技能。它达不到面的整体覆盖,不是线型的范围,而是单人、单点、单次的控制,形如《银河补习班》的结构操作,密集投放情节发力点,着力设置情感引爆点,热烈抓取时代热点。表面上繁星点缀,如片名所冀望的那样银河灿烂;看完后却发现点与点之间的逻辑关系果真远若星尘,彼此间缺少逻辑自洽的叙事关联。然而《银河补习班》在这个暑期档引起的波澜不止局限在影片内部,更不应止步于情节失真与否的辩驳,而是要将问题纳入转型范畴进行思考,思考如何使用数据化的点控技术,在稳收高额回利的商业类型片中升级工业化制作水平。
计算叙事弧线,点控观众情感
2017年7月,华威大学工程系召开的研讨会上发布了一篇跨学科行业报告,题为《观众中心论的情感驱动设计》,其副标题是“由电影的情感轨迹推动媒体与娱乐产业中的商业模式创新”。项目组成员来自剑桥大学、西英格兰大学和伯明翰大学,专业则横跨了行为科学、数据分析学、风险与决策控制和微观经济学等。经过为期一年的修改完善,报告最终改名为《好莱坞的数据科学》,重点放在“利用电影的情感弧线推动娱乐工业的商业模式创新”。
初听上去,这份由英国学者研究好莱坞叙事方式的行业报告和《银河补习班》风马牛不相及,然而集中到数据计算结果就会发现有意外的巧合。在好莱坞剧情片常见的六种叙事模式中,报告认为“陷入绝境然后成长”(Man in the Hole)的情感类型具有最大的票房吸金力。同时,该类影片的映后评价与观众评分明显偏低。与此相反,它所吸引的用户评论数量与评分计次又呈现出正相关的高活跃度态势。简要来说,票房持续走高,口碑接连下滑,公共舆论中的话题关注度却居高不下。上述种种不正是《银河补习班》点映以来的各项指标走势?再看剧情,影片开端邓超扮演的马皓文蒙冤入狱,影片结尾马皓文的儿子获颁国家航天英雄勋章,由身陷囹圄、妻离子散的绝对家庭困境进入国家核心大事业,在家国同构的叙事共情中完成太空历险,完全匹配了“绝境后成长”的叙事弧线,低开高走,华丽逆袭。
在当今电影业发展愈加全球化的趋势下,已有多个不同国家的数据科技公司为好莱坞大型影业提供算法服务,业务范围也早已从常规上的票房测算,转型前探到项目运作之初的剧本选择,但是这些公司并不能对外公布它们全部的客户名单。毕竟电影是第七艺术,由工具理性主导下的冷酷算法难免不损伤到电影的艺术价值。《银河补习班》也是如此,从影片的外宣物料上固然看不到数据主宰的算法证据,但在进入影片结构后,每一个叙事单元的场面推进都是惨上加惨的情感强化模式,快速地将观众带入情感低落,随后再搭配一次情绪的激励上扬,让观众在悲喜剧的节奏交替中体验并产生更为强烈的催泪共鸣。从算法的视角再度观看《银河补习班》就可以发现,围绕影片内外出现的话语争论在很大程度上不再是对于某个编剧或导演的争议,甚至不再是影片究竟包含多少艺术价值的深度辨析,而是隐含着观众对自身情感反应的陌生化感知矛盾。为什么《银河补习班》的观影体验有特殊性?在视觉层面上明明看到各种情节漏洞,多处存在经不起现实逻辑推敲的叙事跳跃和罔顾科学常识的低级错讹,可是接受过程内的情感悲喜弧线还会随着场景的多角度切换被有效带动起来。由算法窥测到的情感起伏实现了点对点的影响并实际控制到了相当数量的观众反应。继而,在观影时对于某些不合理场面刚产生来自经验对照的质疑念头,视觉注意力却会被画面局部的某个特定物像吸引。更需指出的是,此时的听觉接受也被磅礴震撼的高音域炫丽配乐疾速注满,更不要说还有时时插入的怀旧流行金曲,与复刻时代的共同印记表征物一起询唤着共情记忆。
打造大片化视听的工业制片途径
《银河补习班》的视听语言构成方式有着明确的大片化追求,演职员表中出现了汉斯·季默的团队。从音轨分工来看,Lorne Balfe侧重谱写父亲的旋律,Steffen Thum更多承担儿子的部分,如马飞走失在雨夜车站,马飞在太空等。实事求是地说,这些出自顶级班底的配乐只是中规中矩的达标水平,具有宽泛的情绪感染力,足够悦耳,却没有形成独属于《银河补习班》辨识度的代表曲目。外在指标也不容乐观,汉斯·季默官网在列出2019年电影配乐任务时,只有《狮子王》和《X战警:黑凤凰》,Lorne Balfe作品官网上也查不到《银河补习班》英文片名Looking Up的任何信息。
在视觉部分,以开场的火炬交接仪式为例,对于1990年代的历史物像还原投入了大规模成本,包括服化道的质感和重现集体大场面所需要的人力。再加上前半段密集穿插的流行歌曲,很容易见出对《阿甘正传》等大片的思路模仿,即普通个体人物嵌入时代特殊事件的宏大励志故事。大片在好莱坞又称“卖座片”(blockbuster),是电影制造业拓展市场的驱动策略之一,也促使商业电影在工业化过程中逐步形成规范化的格式——“它的情节依赖于剧烈的运动,强劲的冲突,逐步增强的戏剧性情境,以及由时间压力所驱动的高潮。它的视觉风格则被用来使戏剧冲突效果最大化,同时也使其变得更易理解。”大卫·波德维尔的这段大片特点总结虽然写在2006年,如今对照《银河补习班》的种种问题却依旧贴切。《银河补习班》在格式外观上初步打造出工业化置景的形制,同时暴露出未能有效掌控到大片的内在肌理架构而流于碎片化叙事的缺陷,情节设计因夸张而悬浮、粗疏。因此,当观众认识到《银河补习班》其实出自作为导演的邓超想要拍摄一部大片的意图,相应地才会理解作为演员的邓超为什么表演中越是真诚投入全身心,越反向显出“莫名其妙,荒谬绝伦”。
影片的主干情节采用大片常见的双交流结构,包含两个基本叙事点:大国崛起航天梦与针对应试教育的猛烈抨击。然而,增进戏剧性和扭转人物否泰境况的多处关键行为语焉不详,虎头蛇尾,含糊其辞,一直蒙混到终了时刻的情感伪高潮。宇航员出舱修中继天线,零重力的外太空环境下怎么做到的不依靠保险绳就能自如控制运动方向?更不要说影片完全略去至为关键的“最后一分钟营救”,丝毫不展示马飞怎样利用最后一分钟的氧气量安全返舱,未能完成大片故事板要求的完整英雄图样。
比太空想象更为虚妄肤浅的是关于教育的争论。大片亟需高强度冲突,《银河补习班》把矛盾设在家庭素质教育和学校应试教育之间,不仅张力必须层层递进,还需要频频迸出爆点。所以不出意外地看到邓超扮演的父亲用花样翻新的尖刻言辞批评学校,嘲讽老师,屡屡突现匪夷所思的面对面对峙。而且,大片的主角光环决定了父子俩必胜,李建义扮演的教导主任作为配角则是必然失败的反方代表。于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当大片需要数量充足的高饱和度冲突场面时,教导主任的扁平化形象就承担了难以被观众接受的恶人渲染。更加郁闷到观众的是,卯足架势向应试教育大开嘴炮的马皓文根本上未能在素质教育方面给出有说服力的可信行为答案。他究竟使用什么神奇方法,让初一年级倒数第一,变成高三毕业时的潜在高考状元。在《银河补习班》里,这个原本应该用关键行为揭秘作答的根本悬念被简单置换为一句充满深情、也只有深情的台词——“相信父亲对儿子的爱”。影片更多时候则是利用流行金曲和怀旧物像撩拨共情情绪,从其他多个国家类似主题的影视作品中直接截取桥段、镜头和金句对白再加以重组。注重即时性的场面效果,却没有从故事源头建立一个恒定的叙事价值期望,致使影片初始意义大面积消解。
谁也不希望电影工业落入成也大片、败也大片的怪圈,能够在工业化制片过程中做好必要基本环节并成功打造为大片体量的中国商业类型片仍然是目前市场上的稀缺资源。《银河补习班》以其近乎大片外观的视听感受吸引了相当数量的关注,又因为工业化制片程度的种种不足逐渐流失了后续的观影热情,给这个调整期的暑期档加入了必要的冷静反思。
(作者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北京电影学院未来影像高精尖创新中心特聘研究员)